五燈盡落

不是很善于交际,偶尔画点小图,感谢关注^_^

 

韦公子

  “乃以次子之子,送诣其家,使定省之,月余果死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聊斋·韦公子》


       妖这种东西,说来连它自己都不甚清楚。以至于后来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府邸里,看见各种描述它同类的书,就总想笑。那些假模假样的纸页用黄缎裱了仔细摆在檀香书架上,看着倒真似有几分正经。它想笑,才发现自己没有嘴,原来它现在并没有化形。

       说来也不能怪它,妖和人一样也有三六九等,偏偏它是最卑劣的那种。没个托生的形状,连面目皮相都没有,整个一团妖气罢了。后来它听城隍庙的庙鬼说,想成精至臻得修炼,得吸食阳气,草木畜牲皆可依傍,最好便是人。它想也没想便往西去了,幸而自己是团气,倒是可以随喜化成任何样子。只是不管哪一副面孔,从来都不是它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它游荡着到了咸阳,途中它化过当垆的酒姬,化过鬻牛的老丈,化过白面书生也化过妙龄少女,连它自己都数不清。吸精取髓总是在夜晚,它怕白日明晃晃的阳光,朗朗乾坤,好像在那之下所有阴谋算计都无可遁形。可每当它躺在那些红绡帐里、破草席中,压在身上的肉堆亢奋耸动时,它又总想扒开那些肉,去看漏窗中支离破碎的月亮。月光永远漫不到它身边来,这让它觉得安全又失落。它与皎洁永远隔着污浊欲望,欲望的尽头是一声声沉重的粗喘。

       那些黄缎裱了的纸页上臆写的它或是无情的或是痴情的,其实都不太准确。它偶尔也会动心,也仅仅只是动心。动心一两具与自己契合的漂亮肉体,顺带着缠上它们的主人。他曾经无数次咬牙切齿它的孟浪,折磨得它几乎连形都要保不住,可自己一转身却也做起那淫荡不堪的事,仿佛该守贞的只是它一个。它觉得好笑,人类实在是种很奇怪的东西,在这个当前许下琳琅满目的好,又在另个耳边说些颠三倒四的话。明明出身京兆彭韦,却要假托自己是什么徙秦十二万富豪之后;明明只应该是露水恩客,却又纠缠了大半年不肯放手,丢下黄金鸳鸯匆匆勾了个婚娶日子便逃之夭夭。它早应该吃了他的。可是直到他跑掉都没有,它想它是不是和人呆在一起久了心肠也跟着变软。某个天幕如洗的夜晚,它躺在露天干草中,扒开身上亢奋耸动肉堆,发现月光竟然毫无障碍地漫过了它身子,连着从手指尖到脚趾头也变得透明,它终于恍惚明白,自己一开始便根本不可能成精。

       它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家乡,原本过来的地方,没有家乡,城隍庙的泥塑已经被敲碎,破败的小庙杂草荒凉丈高。它曾经去过一次韦家,朱堂碧瓦不是翻不过去,它站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儿隐约传出来的喧哗,然后无声离开。没有家乡,便往东再往东,再没路了就向南。它又开始化成各种各样的人了,红裙当垆,人肉包子,半老徐娘。它拾到了面菱花镜,反复磨,和镜子也和镜中人,柔软的躯体分毫不差对齐厮磨,上下鲜红嘴唇渴食着彼此。再也不用担心漫不到的月光丰沛,它在长久的虚假中第一次畅快地流下泪来,尽管没有眼睛,它觉得自己应该是畅快地流下了泪来。

       多年后他们又重逢了几次,它看到他变本加厉地过活,有了一些中年人应该有的隐蔽癖好,将古怪和圆滑习得恰到刚好。他不认得它,黄金鸳鸯堆了一屉,他笑着抓起一只塞入欲望的尽头,折磨得它几乎连形都要保不住。然后他说要看它的妻子,哪里有什么妻子,它带了菱花镜去,当着他的面厮磨,从头到脚一处也没有放过地渴食彼此。它怜悯地看到他情欲渐起,似小山堆叠的肉体虚浮,压在它身上艰难却仍旧亢奋耸动。那个样子的确已然是个中年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将前尘旧事揭了一角告诉,不过是从遮了黑布的多宝格里取出一样熟悉物什。他就神色尽泄端倪,惴惴惶恐,早早撇下它如同当年逃之夭夭。它从镜中拨开晨雾窥探到他背影,那个背影一直趔趄着赶向下一个等待着被缱绻鸩杀的沈韦娘,赶向蛰伏在女子裙裾之下、随时扑食他的虎视眈眈。它把那只黄金鸳鸯塞进了他的行囊,黄金鸳鸯趔趄奔赴势家们、州官们。从此便再也没有遇见他。听说他回了咸阳,家道尽败,妻妾无人有后;听说他四十不惑,笑容封在菱花镜磨砂一面后面,月光漫不进萧索的屋瓦。

       古书上用“自食便溺”四个字概括来这个结局,黄澄澄的缎子裱着假模假样的纸页。它想笑,才发现自己没有嘴,原来它现在并没有化形。
    


       2015.3.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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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下七年前看过的一个短篇。还记得当年读到那篇文章,只觉得难以企及的不甘和拜服,前阵子又重新翻出来看,它依然像轮可望不可即的明月当空,我想我永远也没办法超越它了。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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